四月的晨雾像被稀释过的牛乳,八点三刻的老成渝高速路还泛着未褪尽的靛蓝。导航显示距离石桥镇还有四十八公里时,我把车窗降下半掌宽,蜀地特有的湿润空气裹着不知名花香的腥甜涌进来。我看了一眼后排冰袋保鲜的卤鹅肉,那是家乡火了以后又带给姐姐们尝鲜的,虽然她俩都已经来过我家乡好多次,早上起早去买,用保温袋和冰袋仔细装上,生怕三十多度的气温破坏了风味。
石桥古镇的牌坊被十一点的太阳镀成淡金色。青石板路上覆着薄薄一层露水被热气蒸腾开来,穿布鞋的老人用竹扫帚划出涟漪状的纹路。临街的铺面早支起门板,羊肉汤的蒸汽从黄铜锅边沿溢出来,在玻璃窗上凝成细密的水珠。
简阳的汤底讲究浓稠如浆,不似荣昌羊肉汤那般清透,乳白里泛着琥珀光。除了汤料本身以外,我还发现荣昌的羊肉汤蘸水是豆瓣糍粑海椒,而简阳蘸水是干辣椒面。羊杂切得薄如蝉翼,炒至出焦香,在滚汤里打个转就卷成云朵的形状。
下午四点的蓉城,三路人马会合。
来自新疆的朱检带着一家老小,抱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岁岁,其他长辈们都是育儿的的帮手们,带娃出行总是需要勇气,但是还没满岁的岁岁都已经坐过好几次长途飞机了。从新疆到海南,从新疆到成都,每一次出疆的行程都是对小婴儿的挑战。妞妞的浅蓝衬衣里是大大的宽松的短袖,隐隐约约有被奶渍洇出浅黄的月牙印。“这小孩第一次穿公主裙,之前都是舒服为主”,妞妞说这话的时候我想了一下,其实也就是女儿和妈妈是一样的。赵律师的爱马仕包还是一样显眼,我乖巧地没在妞妞戏谑她住过3000一晚的酒店时候“雪上加霜”,耙耙柑妹妹总是那么懂事的。
出发去提前订好的排名前茅的川菜馆,专程点了一大堆不辣的川菜:西红柿乌鱼花、蒜泥白肉、三鲜鱿鱼、鸡汁春笋、芽菜酱肉包……连狮子头都有七八种口味。吃完饭我偷偷问妞妞,带娃是什么感觉,她总是那么真诚地站在我的角度给我回答,一如十五年前在CICP时初见,坚定地选择彼此作为相伴四年的上下铺。
暮色漫过廊檐时,时近九点,本想转战小酒馆,碍于哺乳期的新手妈妈,我们转战沙河旁的小茶馆。竹帘外闪过外卖骑手的荧光背心,像流星划过深蓝绸缎。赵律的手机在茶台上震动第七次时,她出门去接了一下她的妹妹,开启了一场商业规划的设计。一个晚上的时间,活力满满的赵律安排了无数行程。夜色中看着熟悉的脸,并不觉得大家有什么变化,甚至三十多岁的女性比二十来岁时更耐看,但是隐隐约约中又有些很多不一样了。常常觉得大家都长大了,好像那些原来觉得是大人说的话,就从我的同龄人口中说出来了,但却总觉得自己没长大,也许是少了躬身入局的勇气、运筹帷幄的体面和自轻的妄念。十二点散场,子夜的风掠过锦江时有了温度,骑共享单车穿过人民南路,宽松的衣服被吹得像鼓满的帆。
次日清晨七点分,赵律的朋友圈更新了,两个小时前她就已经追赶上了高铁站台的晨曦返程,一早还要去送娃去兴趣班,还有两个客户要去谈。睡意迷蒙中看到朱检已经带上一家出发去看熊猫花花,岁岁的婴儿车轱辘碾过地砖的声响像某种加密的摩斯电码。
11:30点钟的瑞吉的川粤自助餐,星级酒店里总有一种会让人放心的香气。翡翠虾饺里居然有贡菜,在蒸笼里透出粉嫩的霞光,熟醉罗氏虾是弥漫的酒香,虾黄凝固起来极其符合我的口味,脆皮乳鸽杨皮脆肉嫩,杨枝甘露的碗盛着整个岭南的春天。
音乐节的草坪上,青草汁液的气息混着年轻男女防晒霜的脂粉香。二十米外的电子屏亮起“林宥嘉”三个字时,我忽然被某种熟悉的气流击中。他染了白毛,许是已当爹的缘故,袖口却不再像少年时代那般空荡荡地灌满风。
当《想自由》的前奏漫过草坪,集体记忆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影。我们都曾在KTV里把《说谎》唱得荒腔走板,在青春的绿皮火车上循环《残酷月光》,而今他唱“或许只有你懂得我 所以你没逃脱”,沙哑尾音扫过睫毛,扬起记忆里保定的沙尘,那些未曾说破的悸动就像吹了一夜的沙,风停了什么都没留下。
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期总活在张韶涵金属质感的声线里——校园之声广播站每周有半个小时的流行歌曲时段,文具店盗版磁带,还有同桌塞过来的耳机。当《快乐崇拜》溢出霓虹灯幕,前排穿露脐装的00后女孩们举起手机,2004年的我刚上初一,正攥着月考成绩单在音像店橱窗前徘徊。
她唱“忘了你存在 有什么期待”,高音在降B调上绽开烟火。云层裂开的缝隙里,有飞机拖着红眼航班的灯带掠过,像流星划过记忆的毛玻璃。那些被习题册压弯的晚自习,被荷尔蒙灼伤的情愫,被求职简历覆盖的诗人梦,此刻都化作草坪上此起彼伏的声浪。
听到《淋雨一直走》,竟然也是自己曾经热衷于某些活动的证据,想来选择另外一条路也不知是顺其自然还是成长所迫。某种温热的液体在眼眶打转,恍然惊觉时光竟是如此慷慨——它带走胶原蛋白与横冲直撞的勇气,却把那些吉光片羽酿成雨滴,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春夜,借由月光与旋律,将我们变回那个会为一句歌词心颤的柔软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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